刀尖颤得更厉害了。
    俞琬能看见他脖颈皮肤下青色的血管,一道陈年伤疤从喉结处斜斜延伸,隐没在领口里,像道被缝合的诅咒似的。
    这个距离太危险了,只要手腕一抖,刀刃就会吻上皮肤,切开表皮、肌肉,咬住致命的颈动脉。温热的血会喷涌出来,溅满她的手和脸……就像伤兵医院里那些颈动脉破裂的伤员,任凭医生怎么拼命按也按不住。
    他疯了,他分明想让她杀人。
    “不……”破碎的音节从她颤抖的唇间挤出来,女孩踉跄着向后退去,裙摆扫过木质台阶,发出窸窣的轻响来。
    君舍顿了顿,琥珀色的眼睛深得像古井,映不出半点光。
    “这双手,”他轻声说,每个字都浸着白兰地的辛辣味,“应该只做美丽的事,不该沾血。”
    话音落下,男人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清明,大约是醉酒者断片式的清醒,如同浓雾被劈开一瞬,暴露出蛰伏于深处的野兽真容。
    俞琬甚至没来得及眨眼。
    只觉得眼前虚影一晃,男人左手已然扣住她持刀的手腕,拇指压住桡动脉,稍稍施力,酸麻便如电流窜向指尖去,手术刀滑落,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    她下意识弯腰去捡,身体前倾时失去平衡,向前栽倒的刹那,一只手突然拉住她胳膊,那力道拽得让她整个人向前半步,差点撞进他怀里去。酒气与古龙水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,呛得她睫毛轻颤。
    “小心。”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,“别摔着。”
    女孩撑着楼梯扶手,本能往后挪,在昏暗中,她困惑地抬头看他——踹门的是他,夺刀的是他,现在说“小心”的也是他?
    路灯斜斜照进来,只堪堪照亮她小腿以下的一截,粉色毛绒拖鞋,瓷白的脚踝仿佛一折就断。上半身隐没在阴影里,整个人像一尊瓷偶,孤零零立在台阶上,随时都会从那窄窄的边沿跌落。
    君舍在黑暗里站定,他听到了那声细微的抽气,也听到了她紧张吞咽的声音,这莫名取悦了被酒精浸泡过的神经,男人唇角扯起一个带着醉意的笑。
    可那笑意还没漾开,他的身体忽然顿住了。
    他低下头,有些迟缓地看向自己胸口。那里,抵着一只很小很白的手,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粉,掌心下,是他完全失控的的心跳。
    他怔了几秒,仿佛需要时间理解这触感,接着视线慢慢上移,对上了她的眼睛。
    俞琬也在看他。她的眼睛格外亮,有未散的惊悸,有本能的戒备,但除此之外,还有一种执拗的……探究。像她平时在诊室里,面对一个症状复杂的病人时,那种试图从蛛丝马迹里理清头绪的眼神。
    她在观察他,诊断他。
    不知为何,他扣着她手腕的力道松了一瞬。
    就这一瞬,俞琬用力推开他,事实上她当然推不动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,只勉强制造出半米的空隙来,刚好够她做出一件事后回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——
    她低头,对着他攥过自己的手背,一口咬了下去,不是凶狠的撕咬,倒更像小动物被逼急时,用牙齿做出的警告。
    牙齿陷进皮肤,在肌肤上留下一排浅浅的月牙印。
    “呃!”君舍闷哼一声,条件反射地缩回手。
    借着这半秒的间隙,俞琬赶忙捡起地上的手术刀,几步退到二楼转角去,后背紧贴着墙,胸口剧烈起伏着。黑暗中,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,像警觉的鹿。
    他现在…会清醒一点吗?这念头悄悄冒出来。疼痛对醉酒的人,有用吗?
    君舍站在原地,垂眸看了看手背上的红印子,又慢慢抬眼,望向缩在阴影里的她,此刻灯光照见他嘴角扬起的危险弧度,那神情,像是看见什么极有趣的事似的。
    女孩的心跳都被那瘆人的笑攥住了。
    “看,”他嗓音低沉,“兔子急了……也会咬人。”
    说完,男人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似的,直接踏上了台阶,皮靴踩在老旧楼梯上,发出细微的“嘎吱”声,一声又一声敲在女孩的心上。
    距离就这么在沉默中缩短,像涨潮时海水漫上沙滩,缓慢固执,不可阻挡。
    女孩的喘息在寂静中越来越清晰,他上一级,她就逃两叁级。
    时间缓慢得像要凝固,每一秒都被拉长,碾碎,再拼凑,女孩感觉自己的呼吸像被绳索勒紧,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。
    就在她退到楼梯中段,犹豫着要不要转身跑向卧室时。
    “砰!”一声闷响在黑暗里炸开。
    醉酒的男人像被台阶绊住,高大身形晃了晃,没能稳住,结结实实向前摔倒在楼梯下方,他趴在昏暗里,一时竟然没有动弹。
    俞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两步,脚下一个趔趄,倏地跌坐在台阶上。一只粉色的毛绒拖鞋从她脚上滑落,啪嗒一声,不偏不倚落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。
    夜很静,两个人混乱交错的呼吸声在楼梯间里放大,脚底传来木地板的凉意,冻得女孩打了个寒颤。
    君舍动了动,疼痛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瞬,他支起上半身,目光幽幽落在女孩身上。
    羊毛裙子皱巴巴裹在身上,眼眶泛红却倔强地瞪着他,啧,可怜兮兮的,活像只被吓呆后不慎从窝里滚出来的,毛茸茸的兔子。
    裸露在外的脚也白的晃眼,脚趾窘迫地蜷着,脚踝处还有一点红痕,大概是磕到了。
    “呵……”他忽然笑了,“真狼狈啊,奥托。”这句话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,仿佛只是醉鬼的自言自语。
    俞琬趁他恍惚,慌忙撑着手想要站起来拉开些距离,可刚一动,脚踝就传来刺痛,刚才好像不小心扭到了。
    她轻轻“嘶”了一声,秀气的眉头拧起。
    这细微的声音却引起了男人的注意,他撑起上半身,目光落在她脚踝上。
    “伤了?”他问。
    女孩没说话,只下意识将那只脚藏到裙子底下去,她鼻尖有点红,嘴唇被咬得失了血色,黑曜石眼睛睁得大大的,还蒙上了一层水汽,像噙着泪。
    某些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激烈冲撞起来,某一刻,他既想彻底掐碎这脆弱,又更渴望……把她抱起来,用军装外套裹住她发抖的身子,把她藏进某个只有月光能找到的阁楼里去。
    没有人能发现她,除了他。
    “你怕我吗?”他忽然问,他用仅剩的意识压制下那冲动。
    俞琬身体微微一颤。“我……”她声音干涩,刚才他踹门嘶吼的时候,她怕得要命,可也不完全是怕,说不怕?那更是骗人。
    她咬着唇没答,只是再往后缩了缩。
    这反应似乎取悦了君舍,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额角伤口渗出血珠,顺着颧骨滑落,又被他随手抹开,在苍白的脸上拖出一道暗红痕迹来。
    酒精作用下涣散的眸光,凌乱的棕发,配上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,整个人透着股颓败的妖异,危险又蛊惑。
    “你应该怕的。”他轻声说,像在陈述一个真理。“不过今晚……”  他环顾四周狼藉,又看了看她光裸的脚,若无其事地耸耸肩,“显然我的破坏力主要针对门窗和自己,恭喜你,你的手术刀保住了。”
    这话讲得古怪又讽刺,这扇门难道不是她的吗?她忍不住皱眉。
    可和一个醉鬼,有什么好说的。
    就这么静默了几秒,棕发男人似乎也失去了继续对话的兴趣,又或者说,酒精带来的体力消耗终于开始反噬。高大身形晃了晃,蹒跚着走向候诊区那张长沙发,随即卸下所有力气般重重倒下去,长腿无处安放地搭在扶手上。
    “毯子。”他闭着眼伸出手,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索求,像个困极了、在自家卧室里向大人讨要被子的孩子。
    “冷。”
    俞琬下意识看向旁边墙上的木挂钩,那里常年搭着两条干净的羊毛毯子,是给候诊时觉得冷的病人准备的。
    手指都要抬起来了,下一刻又骤然停住。
    这个人是……把这当成他卧室了吗?踹门闯进来,把她的诊所弄成这个样子,还差点逼她动了刀,现在却堂而皇之地躺在这,理直气壮讨要毯子?
    久久没等到回应,君舍倒是自己先动了。
    他侧过身,长臂一伸,拽过沙发角落的毯子胡乱裹住肩膀,细软的羊毛蹭过脸颊时,男人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,凌乱的棕发垂下来,在眼窝投下一片阴影来。
    月光静静洒进来,刚才那个暴戾的闯入者好像消失了,沙发上只剩下一个过着毯子、呼吸渐沉的疲惫身影。
    无害得……像个走错门的旅人。
    女孩一时僵住了。就让他在这睡着,还是该把他拖出去?可她自己怎么拖得动一个那么高的男人?万一拖到一半他醒了,发现她在试图“处理”他,他暴怒起来会是什么样子,会不会像处理那些抵抗分子一样直接掏出枪来……
    女孩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。
    急促的,慌乱的,与君舍刚才那种沉重的步伐截然不同,是跑动的声音,由远及近,重重踏在石板路上。
    “文——”
    年轻男人的呼喊刚冲出喉咙就戛然而止。
    灯光将诊所内的惨状赤裸裸地摊开来人眼前,摇摇欲坠的门板,满地飞溅的木屑,翻倒的诊疗椅……沙发上横卧着个衣衫凌乱的棕发男人,军装领口大敞。
    而更深处,缩在楼梯转角的女孩光着一只脚,羊毛裙裹着单薄的身躯,眼眶通红得像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受惊兔子。
    金发男人穿着飞行夹克,那张依然带着些少年气的娃娃脸上,此刻每一寸都绷得死紧。
    是约阿希姆。
    俞琬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,他怎么会在这里,他不是……不是再也不见她了吗?
    “离她远点!”年轻人根本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,跨过满地狼藉,像头被激怒的幼狮,不管不顾地就径直冲了过去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君舍睁开眼睛,琥珀色的瞳孔在月光下像蒙了层霜。
    “骑士来了。”他缓缓直起身,仿佛在点评一场无聊的舞台剧。
    他的站姿依旧松垮,却莫名透着股危险的优雅,像一头假寐的豹子,骤然间睁开了眼。
    “晚上好。”男人勾起嘴角,玩世不恭的腔调里浸着酒精的沙哑,“这么晚了……也来看病?”
    约阿希姆没说话,浅蓝色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,死死钉在君舍身上,目光一寸寸刮过他的松垮衬衫,他英俊面庞,定格在嘴角那抹轻佻的笑上。
    愤怒的火焰在年轻人胸腔里轰然炸开,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。
    下一刻,年轻人几步冲了进来,一记右勾拳狠狠砸向棕发男人的脸。
    女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:“等——”
    君舍没躲,没抬手格挡,连下意识的偏头都没有,只站在那任由拳头砸在自己脸上,骨肉撞击的闷响炸开来。
    砰地一声,高大身型跌落在诊疗桌上,玻璃器皿哗啦啦摔碎一地,碘酒瓶破裂,刺鼻气味在空气中炸开来,男人晃了晃,抬手抹了把嘴角。
    他低头看着指尖的鲜红,眼神有些空茫,仿佛在确认这红色的真实性,目光又落向已然惊呆了的女孩。
    那眼神复杂难辨,藏着醉意的慵懒,又透着某种恶作剧得逞的戏谑。
    嘴角尚未牵起,便向后倒去,男人后脑勺磕在沙发扶手上,发出一声令人心头发紧的闷响,随即滑倒在地,一动不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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